一位追逐巴赫并成功演绎了《哥德堡变奏曲》 的年轻钢琴家——杜天奇访谈录

访谈者/但昭义 2018年9月6日

(本文刊于《钢琴艺术》2018年12月刊及2019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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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者按:2018年6月9日晚,杜天奇在国内北京、上海、深圳三地巡演之后,如期来到了成都,在四川音乐学院音乐大厅举办了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专场音乐会。灯光熄灭后,舞台侧边的屏幕徐徐展开一段由天奇精心策划并自导的,如音乐会序幕一般的视频,在创造了足够情景氛围的铺垫下,一场“马拉松式”的演奏开始了。场内异常安静,所有的大人和孩子,内行和行外人士都像被磁石所吸引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偶尔会传来按捺不住的轻声抽泣。天奇的《哥德堡变奏曲》琴音深深触动着音乐会现场所有的人,我的心也被激荡起层层波澜,眼前升起一片氤氲,浮想联翩。他学琴十数年经历中的不凡——无聊与逃避,挑战与享受,明朗与彷徨,坚持与挣扎,沮丧与期望,充满矛盾过程中的颓废潦倒……那一切的一切混合着我与他同时经历的欣喜、亢奋、期待、失望、疑惑不解、不知所措和动摇放弃等,一幕幕百感交集地涌上心头……

我听过的无数音乐会中,有过多少次的感动和由此带来的激动、兴奋与不眠之夜。然而,如今晚这般噙着未能溢出的泪水听完整场音乐会,赶到后台抱着天奇百感交集地失声恸哭,却是平生唯一一次!

那晚,我给天奇写了一段感言:“感谢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音乐家、钢琴家——杜天奇,给我们带来了伟大巴赫从浩翰宇宙空间给地球上的人类讲的话。他站在‘哲学与数学,科学与艺术都是在追寻这个世界有序运转的原力量,并试图把它描述出来’的高度,把他对伟大巴赫《哥德堡变奏曲》深刻而充满人性化的近乎完美的演绎带给了我们。”

他的音乐不断撞击心灵,让心灵震颤,联想起曾经共同走过的路(他的琴声为什么能触动并唤起这一切,我不得而知,但却始终不由自主地被音乐所打动,并哽咽着),突然一个念头闯入脑际: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我会呼唤——天奇,无论你在世界的何方,你都要回来看我,为我的灵魂弹一曲令你感动的安魂曲,或今晚令我无比感动的伟大的《哥德堡变奏曲》!

    在我看来,杜天奇是一个真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让我怀着巨大的崇敬代表那晚听音乐会的人向伟大的巴赫致敬!向一位没有得过任何大奖却在经历了各种坎坷后,以不懈努力正走向成熟的真正的钢琴家表示敬意!

    那晚,久久不能平静的心一直思考着:我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让我一反常态?挥之不去的疑团最终寻找到一个出口,我决定对杜天奇进行一次访谈。

 

坎坷的学习经历

但昭义(以下简称“但”):我们今天的访谈会有很多的内容,出国读书两年,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许现在的你才是真实的你,甚至可以说是经历了不凡回归本真的你。在讨论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之前,我们是否可以一起来梳理一下已经过去了的这段人生,特别是你出国前那段坎坷的学习经历。

杜天奇(以下简称“杜”):好的!

但:你是怎样开始学习钢琴的,当时学琴的感觉怎样?

杜:我在5岁时踏上了学琴之路,但之前,还有一段曲折的路。妈妈最早是送我去学画画。有一次老师要我们以大自然为主题作画,许多孩子得了100分,而我却是98分。我记得老师说我“昆虫画得比人大,减一分;人比昆虫画得小,再减一分”。那位老师刻板的教学思维令我反感,学习的兴趣顿时被浇灭了。

但:的确!许多孩子的兴趣就是在老师或家长不懂得孩子心理的情况下被消磨殆尽。那你还继续在绘画班学吗?

杜:当然没有!自那日之后我便对画画失去了兴趣。一次下课后路过楼下的电子琴班,妈妈提议说改学电子琴。之后的电子琴集体课,妈妈为了陪我练习,学得非常认真,而我却总是钻空子偷偷地睡觉。无奈,妈妈想了个法子——把电子琴老师请到家中来教我。

老师第一次上门看到家里条件不错,便提出让我改学钢琴。父母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建议,随即带我去找贵州师大音乐系的陈雪筠教授求教。陈教授拿起我的手一看,便摇着头说“这个小孩不仅手小,而且还软得跟面条一样!不过,看起来很有灵气”。就这样,我正式走上了学琴之路。

    学习钢琴开始对我好像很有吸引力。学琴不久,陈老师为了进一步激发我的兴趣,便开始安排我参加一些比赛。没想到每次我都能拿奖,而且常常都是第一名,让陈老师高兴坏了!当然,对我也是极大的鼓励,父母也特别骄傲,并对我学钢琴充满信心和期待。

但:那时候频频获奖,是否让你爱上钢琴了?

杜:事实上并没有!我属猴,生性好动,爱蹦爱跳,幼儿园起就以好动出名,交朋友、当班长、与同学打架、带着大家恶作剧,基本上没有安静的时刻。父母送我学艺术的初衷就是让我陶冶情操,能变得文静些。而在当时,要我天天安静下来、专心练琴是一件不堪忍受的事情,我感觉简直就像一种刑罚。所以,每天一到练琴时间我就跟妈妈躲猫猫、捉迷藏,直把她追得满头大汗,招来气急败坏地给我一通揍,我才老实地坐上琴凳。只要练琴,我和妈妈“躲猫猫”的“游戏”都会重复上演(笑)。因此,当时为学琴我也没少挨打!

但:既然觉得练琴如此痛苦、无趣,为什么没有选择放弃?

杜:现在想想,倒是也有十分矛盾的心理。我天生就非常享受上台的感觉,享受大家的目光和掌声,而弹钢琴让我获得了比在学校考试拿第一或打架惹事还要多得多的关注。所以,虽然淘气,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更重要的是,妈妈对我学钢琴非常执着,如果没有她的坚持和严苛的陪练(连上厕所耽误的时间都要我必须补上),我肯定就放弃了。

但:我还听说,你认为学文化课太容易了,为了挑战自己才选择难学的钢琴来作为专业,是这样的吗?

杜:其实不是。从小,我的文化学习成绩就一直很好,并且特别喜欢看书,因为那时就已经建立起自己良好的学习习惯,凡事都要通过理解和领悟来弄懂,而通过读书建立起来的知识结构为我的文化课学习和日后的音乐学习都带来了极大的帮助。“挑战自我”言过其实了。在我的潜意识中,所谓“挑战”更像是一种企望自已与身边其他同学不一样的想法。

记得在贵阳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时(那时,我从深圳回来,已很长时间没学钢琴了),有一天全校学生做早操,我突然看到自己和一千多名同学穿着同样的校服,听着同样的广播操音乐,做着同样的动作……瞬间感到一种异样的悚然,“清一色”的雷同让我感到害怕——全然丧失个性的“泯然众人”。于是当天我便决定恢复练琴,哪怕因为住校,练琴时间少、条件差,酷暑严寒更艰苦。但比起淹没在“雷同”的人群中,弹钢琴让我如同抓住了一根通向更高、更远、更广阔天空的“稻草”,由此,我为自己找到了必须坚持的动力! 

但:啊!那时你多少岁?

杜:十二三岁吧。

但: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非同一般的想法,证明你确实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你这段话让我回忆起当年你刚进深圳艺校时那充满活力和灵气的样子。文化成绩优秀,热爱音乐,弹起琴来有声有色,生动灵性,非常吸引人,在台上表演时总能博得大家的赞赏。让我记忆犹新的事,你刚到艺校那学期有一次音乐会,穿着一套白色燕尾服在台上演奏弗拉迪盖诺夫的《幽默曲》,受到在场师生交口称赞,大家都好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孩子,这么有灵性。当时,我真的很高兴——心想,又有了一个好苗子!你那时对进深圳艺校,举家搬到深圳有什么感觉? 

杜:刚进深圳艺校的那段日子,不仅是我少年阶段最快乐的时光,更是我学琴生涯中的一个高峰。赴深之前,我已经在国内外大大小小的若干比赛中获过很多奖了,贵阳的学习环境和教学条件已无法满足我。所以初到深圳,成为您的学生,又有很好的氛围,我就像日渐长大的鱼儿换到了更大的池塘那般自由欢畅。但是,妈妈离家陪我搬到陌生的环境并不是很开心,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并从中感受到些许压力。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初到深圳时那种在最恰当的时间来到了最恰当的地方的欢愉——自我认知的优秀与外界对我的看法相契合给我带来极大的满足感,这使我开始尝试在练琴中寻找乐趣,将看似无聊的东西变有趣,使有趣的东西更丰富,极大地激发了自身的潜能。

但:早就知道你很有思想和抱负,期望与众不同,十几岁就在网上开了博客,还就中国的教育制度写过好些文章?年纪那么小,为什么会对那么深刻的问题进行思考?

杜:我也曾有所疑问。因为看很多书,那时我就能隐约地感到,也许哲学与文学艺术、绘画、音乐等人文学科之间并没有难以跨越的障碍。可能这只是一种直觉,并没有升成理论认知。我在思考,也许人的智商天赋只是一个因素,而通过不断学习,拓宽加深的知识结构所总结出的对智商天赋的高效运用,才是更重要的因素。这两个因素决定着一个人在学习研究的道路上能看到多大的世界,走向多远的路途。

但:的确,那时你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充满才气又非常阳光的孩子。当时还有一件令我感到惊讶的事。刚入学不久,我给你整理基础时布置了两首克莱门蒂的练习曲(No.1、No.2)。你回课时不仅技术上完成得不错,而且感觉弹得特别生动、有音乐性。后来才知道你为这两首练习曲写了理解和感悟的笔记,把那两首单纯手指技巧训练,甚至可以被看做纯粹机械性肌肉训练的练习曲,加上了富有想象力的生动艺术形象的理解(可惜那些文字没有保留下来)。还有一次,教你们班语文的王晓红老师欣喜地跑来跟我们说,你在作文里为学习格里格那首“致春天”的音乐小品写了一首诗。她表扬你那首赞美春天的诗很有意境、情怀和诗意。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有那样积极活跃的思维和艺术想象力,让我非常意外。能谈谈那时你怎么会那么自然地把专业和文化学习紧密联系起来,还有那样的主动性把心里的意象用文字抒发出来?

杜:克莱门蒂和《致春天》的事情我也记忆犹新。正如我前面所说,那时来到新的环境,尝试着练琴时在音乐中寻找乐趣,快乐地挥发着自身的潜能,而这些都是和从小建立的知识结构和学习方法与自身潜能相结合的表现。之所以能写出有趣的练琴笔记,是因为我在那些曲子中看到了音乐的形状,也许那是第一次对音乐有了听觉之外的认知(后来我在巴赫音乐中也看到这样的形状,而且在他的音乐中这种形状是有含义的)。或许那时我就意识到了音乐的目的性(比如练习曲技术训练意义)并不只是单一或唯一的,或许任何目的性的作品都能从音乐全体本身进行解读分析与重新构建。那时肯定是没有这样的理论,但或许有着这样的直觉。可惜的是,那些刚刚开始燃烧起来的对音乐、对钢琴的热爱、憧憬和向往,瞬息间就在之后的假期里熄灭掉了。

但:那年假期回到贵阳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没有再回来?我一直没能了解到真实的情况。现在你已经重新找回了自我,我想知道是什么动摇了你学习钢琴的初心,中断了你那么良好的学习状态?

杜:那年放假回家,我邀请了从前的一群同学到家里玩。恰好妈妈接到您的电话,询问我回家后练琴的情况,她随后便对着楼上很凶地喊“杜天奇你琴也不练,是不是不想回深圳读书了”! 我觉得她在那么多同学面前一点都不顾忌我的脸面,便非常生气的顶撞道“随便啊,不回就不回啰”! 父母误将我这句话解读成了“我不想回深圳”,并直接告诉了您。当时您跟他们有怎样的沟通,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很快他们便为我安排好回贵阳读书的事情了。

但:这点小事就让你放弃钢琴了吗,这可不像你做事的风格,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

杜:现在客观地来看,个中确实存在多方面的因素。首先是妈妈对我的气话有故意的误读,因为从内心来说,她无法忍受在深圳的生活,不想再去深圳;其次,一直以来我的文化成绩很好,他们更希望我今后能考上名校,念“实用”的专业以继承家业;其三,以我孩童的本性,背井离乡在深圳学琴毕竟要比在家乡辛苦很多,也就懵懂地服从了他们。我无法评价这个决定的好坏,但这个结果肯定深切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当然,没有再回深圳还与半年后家里发生的不幸给我心灵上造成的深切的痛苦有关!

但:你刚刚说,回贵阳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你遇到了很深切的痛苦,那是怎么回事?

杜:回去的那一年半里,我直面了爷爷、奶奶的相继过世。这深深地影响了我之后整整十年的生活,直至我开始投入巴赫的音乐,才使我逐渐平复、释怀、转好。

    回贵阳后不久的一个中秋节,爷爷在家里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亲眼目睹了他过世的场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下子变成了一具冰冷的躯体,让一个孩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存在!

爷爷走了,我与奶奶原本就无比深厚的情感变得更加珍贵。这时,我更加珍惜与奶奶在一起的时光,那半年里,我们一起健身、逛超市、聊天、谈论我的未来……但是,半年后,突然得知她罹患癌症的恶耗!我被家人隐瞒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周才知道这个事实。

奶奶离开人世的那天早上,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看到所有的大人都看着我,他们全都在等着我。因为全家都知道我跟奶奶感情很深,他们在等待我来决定是否要取掉当时奶奶唯一赖以维系生命的呼吸机。我说不,一定要坚持!还去安慰哭泣的家人,告诉他们奶奶一定会好起来……可是,傍晚当我看到ICU病床上的奶奶全身插满管子,除了仪器上还存在的生命体征,实际上对外界的一切已全然没有任何反应,经过了一番极度矛盾的斗争,为了解除奶奶的痛苦,在我走出病房的瞬间拿定了主意,悄声而艰难地吐出沉重的三个字:“拔了吧”!奶奶就这样在拔掉管子后走了!在办理丧事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有哭,14岁的我完全想不到这会对我造成怎样深重的痛苦和影响,以至于那天没流的眼泪,让我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每每想起还会伤心不止地泪流满面,或不可抑制的痛哭起来。整整十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在梦里见到她,还会从梦中哭醒过来。可能大家把我当作家中的男子汉,这是责任的传承。而对于一个孩子,奶奶的孙子,这是不能承受也难以释怀的重负。

那之后的十年是我人生中混乱的十年。在直面“死亡”之后,我的内心犹如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为了寄托和填补,我开始读神学、哲学、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希望能找到一些理性的解释来抚平情感的创伤,但事实上我失败了。一方面想努力从阴影中走出来,另一方面却无能为力地继续在迷茫、阴郁和痛苦的黑洞中挣扎。

(一段长时间的静默)

但:在那以后,你还记得你又怎么重新回到深圳艺校吗?

杜:当然!在那个动荡不定时期所经历的所有的事,我都不会忘记。奶奶去世几个月后,您带着好几个学生来贵阳演出,那是一场为农民工子女的捐赠义演。您见到我时,亲切热情地邀请我说“天奇,你作为本地的琴童代表也上台表演一首好吗?” 那时,我已经好久没上舞台表演了,内心非常感激您对我还有着很深的情感,并且我享受上舞台那种快感,所以欣然接受邀请,参加演出了我非常喜爱的那首《幽默曲》。

恰恰就是那场演出重新点燃了我的钢琴情结,重新回到了艺校学习。但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没有估计到,我的心境并没有从阴郁中走出来,在那灵魂的痛楚没有释怀的情况下,我根本无法集中思想专心练琴,再没有了以前那种积极进取的活力和轻松快乐开掘潜能的动力了。

我常常假想,如果当年我一直留在深圳,留在您的身边,而不是在重返贵阳的一年半里丢掉了令自己神往于音乐的时光,如果我能避开那期间所遭遇到的深切痛苦,或许之后的道路能走得更稳健、更光明,也会更充实快乐。如是那样,或许我早已成为一个钢琴家,一个以演奏钢琴为生命乐趣的音乐家?当然,这种假设是永远未知结果的“天方夜谭”!

但:我当时真不了解你潜藏心底的东西,你外表沉稳得使我们无法窥视你的内心,一切都按常态进行着。学业你依然能完成,唯独没有了往日的灵性,没有了灵性里自然绽放的火花。那时我心里也有纳闷、怀疑不解,这个孩子怎么变了?

杜:对,那时我再也没有研究音乐的心思和倾情表达的欲望。我的生活就像是一滩烂泥,步履维艰。雪上加霜的是,在经过半年高强度的训练后,您带我去日本参加“亚洲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但我竟然在台上突然忘谱,出现严重失误!让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尝到失利的滋味。之前的钢琴演奏我总以为自己是光芒四射的,从未见过“低谷”的景色,失利的阴影让我更加沉沦。

但:哇!这太可怕了,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你周围的人都全然不知?!那时妈妈也陪在你身边的,家里人知道吗?

杜:没有人知道!紧接着我进入了青春叛逆期,开始酗酒、旷课,浓烈地恋爱、激烈的分手,对生活中的每个人都逆反。与此同时我又看哲学、看心理学著作,写哲学笔记和心理学案例分析,整个人成了一个矛盾体!企望在矛盾中尝试着治愈自己,再往前走。可是,印象中,我却这样纠结地度过了整个高中阶段。

但:听了你讲的这些情况,我很自责,竟没有察觉到你的内心。对你的无助,你周围的人都有责任!幸好,从整个人生旅途来看,你还没有真正偏离基本的方向和轨道,而且,最终回归了正途!

杜:我很感激但老师,是您从未放弃我,一直带领着我学习进步,带我参加一些比赛和演出,虽然成绩不尽人意,但至少在人前,在表象上让我维持着近乎正常的状态。现在看来,在那种情况下能这样挺过来,没有倒下去,已是万幸! 

但:进大学以后,你的学习和思想有了更大的变化,以我的观察和感觉来看,你的大学生涯也还是在一种迷茫、矛盾和动荡中渡过的,是吗?

杜:其实进入川音读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后悔了。一方面内心渴望能去氛围更好的地方学习,另一方面依然苦于无法解决内心挥之不去的痛苦和矛盾。由此便对大学生活的环境、氛围、开设的课程等等一切都产生了厌倦和抵触,既不愿接受现实,又没有勇气做出改变,加上处在整个社会浮躁的大环境中,还受到一些低俗价值观的影响,便想将一切弃之不顾,以追逐名利的行径来改变自己的现状。

    但:难怪,从本三开始,我感觉你好像在为自己以后的去向做些摸底和尝试,那时你常有请假,去外地参与一些活动,谈谈那个时段你忙了些什么?

杜:如之前所说,那时我妄图做一些有名有利的事来摆脱自己的处境。我试着做了些商业上的尝试,找经纪公司炒作,社交,参加各类活动,比如为品牌去各地商演,甚至还去了北京“鸟巢”表演。客观的说,商业层面做的一些事还是有所成效。但我觉得这仍然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更激进的去投资做生意。当时的我不仅缺理论指导,还缺乏理性的思考,更没有做事业那种虔诚,所以最终必定失败。现在想来,这种结果对我是一种侥幸,反成了我的运气。若是做成功了,我的生活或许会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在这里我想感谢我的爸爸,不论我做怎样的尝试,遭遇怎样失败和后果,他都没有一句责怪,总是给我兜底,给我鼓励,对我的无知和冲动行为给予了最大的宽容!

但:其实,天奇,你是非常幸运的人,一直有父母的疼爱,你应该感激他们。

生意失败了,你也在迷茫中走完了大学的路程,来到了人生的一个转折关头,在这历史性的转折时刻是什么让你突然决定赴美国考研?你知道,我得到得知你有这个意向的时候,是何等意外!希望你结合真实经历来谈,走到现在应该没什么可回避的了。

杜:大学毕业那年,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她陪我经历了毕业的迷茫、生意的失败(我当时开的三家餐厅都面临倒闭),陪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并无意中带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趁我送我妹妹和她去上学的机会,一同到了美国。此前父亲就希望我能出国读书,但我因为叛逆和缺乏勇气一直拒绝。在当时那种迷茫的状态下,为了摆脱近乎处于崩溃边缘的生活,我决定选择了留在美国考研继续学习。  

但:这么仓促的时间,需要考托福和准备专业考试曲目,来得及吗?

杜:在美国做了继续读书的决定后,我便打电话告诉了爸爸,他毫不犹豫的表示支持。飞回北京准备转机时,我给您打了电话,电话里听得出来,您非常惊讶,也非常兴奋!立即答应我:“好,回来我给你准备!” 记得从9月20号到12月1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足不出户,废寝忘食地努力补英语,练钢琴,最终不仅托福应试过关,之后又顺利考上了新英格兰音乐学院。

您在关键时刻又一次用您的经验和智慧,高屋建瓴地把握住方向和曲目质量,在我回归正途的道路上给了我战胜自我的力量,实现了重新追求自己本真的音乐理想。其实这种支持、帮助和教导也是您和高老师多年来一直不曾间断给予我的,让我终能在身处最低谷的时候,重新燃起强烈的心愿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但:看起来,你的女友的出现和她“无意地带你去了你该去的地方”帮助你摆脱了毕业后深陷茫然泥潭的困境,在你的生命历程中因势利导的帮助你开创了一个了不起的转折点。

天奇,那就让我们一起来聊聊,从迷茫黑夜中走出来的杜天奇,全新而充满阳光的学习生活吧!

杜:来到美国,入读新英格兰音乐学院,我开始了全新的充满阳光的生活。但是,开始的学业并不太顺利。分配给我的专业老师Chodos教授刚上了一次课就因摔伤而停课了,第一个学期由代课老师执行教学。由于代课老师没有长期的规划和考虑,只能靠自已自由发挥。世界上,凡事都具有两面性,没有人为我规划,我可以自由选择学习内容。学什么呢?这时脑海里闪现出一些过去的回忆......小时候我经常听巴赫,他的《哥德堡变奏曲》是我特别喜欢听的曲目,不知为什么,那些音乐总能在我最烦闷的时候给我安慰。考学过程中我就有找到《哥德堡》的谱子来尝试练习,但弹几个音、翻几页谱就发现太难了,于是作罢。这时,我又一次想起了巴赫,想起了他的《哥德堡变奏曲》。

当时我又一次拿起乐谱坐到钢琴面前时,我根本不曾意识到,弹下Aria的第一个G音,并沉浸于巴赫音乐中时,我终于被引领到我应该在的地方,那多年不解的心结和痛苦凝成的冰川就要从这里开始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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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巴赫,走进巴赫,带来人生新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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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考入新英格兰音乐学院,从某种意义上说,并不是你刻意的选择,而恰恰像偶然触碰到的机缘,是上天之意。当你又一次重新拾起巴赫“哥德堡”时,你已远远不是以前“弹几个音、翻几页谱感觉太难”就罢手放下,而是“弹下第一个G音就沉浸于巴赫音乐中”,就感觉自己被引领到应该在的地方,产生出“心结”即解,“冰川”即融的预感,你崇尚、喜爱的巴赫音乐将治愈你精神和情感的伤痛,带来你新的人生转折,真是意义重大!谈谈你是如何正式开始学习“哥德堡”的吧!

杜:正式开始学习这部巨作时,首先遇到的艰难课题就是识谱、记谱。自从日本那次比赛因忘谱而失利之后,我彻底放弃了从前被动依靠手指动作来记忆的背谱方式,开始苦练更难,却更可靠、有效的方法,即在识谱的同时就用大脑记谱。从开学9月到11月底,我用了三个多月时间才勉强第一遍背完全曲。可是在这期间,我还没有开始做乐谱以外的案头工作,练琴时也没顾上按您一向要求我们学生遵照的“动脑用耳”来思考和倾听。因此,其中的许多变奏既弹不清楚,也没弄明白。 

当我意识到以后,便开始尝试梳理其中的线条,逐渐发现“卡农”变奏间互相追逐的美感;发现“哥德堡”以“三”为基础的形式;发现一度二度卡农一直伸延至九度的生长等规律。这种智慧具有像磁场一样的魔力,吸引着我向前继续探索,让我领悟到天才巴赫作品中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用心的精巧设计,要了解和认识它需要勇气和毅力!

一个学期以后,我顺利转入刘孟捷教授门下学习,起初并不敢弹“哥德堡”给刘老师听,他对我也另有计划,其中包括必须按学校规定学习的考试曲目等。于是我面临的作业是:舒曼《交响练习曲》,肖邦四首《叙事曲》以及一些莫扎特奏鸣曲。在沉重的曲目压力下,我私下默默继续着对“哥德堡”的学习和探究。 


但:在这么大量的课业压力下,你“私下”坚持研究学习这部巨著,能行得通吗?是什么契机让你最终决定演出“哥德堡”?

杜:有几件事成为我决定练好“哥德堡”并在音乐会上演奏它的关键因素。

第一件事是在跟刘孟捷教授学习后不久,我参加了学校的“Honor比赛”,这是学校内部学生之间的比赛,比赛以一首曲目设为一组,我参加的是肖邦第一叙事曲组。这首作品我弹了许多年,可谓滚瓜烂熟,加上学习巴赫以后,我又重新分析处理过,发掘了许多不曾注意和听见的和声,竭尽努力地构造更立体的音响效果。但结果却没能进入第二轮。我很不解,便询问刘老师:他说“你的音乐缺乏艺术性,里面只有你曾经固有的学习的影子。你需要去听歌剧,去看舞蹈,去听不同的乐器演奏”。之后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再也不弹自己不喜欢的作品,因为其中没有我想要的东西。那段时间我听了一场马友友的音乐会,深深地被他演奏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中动人的音乐性所触动,但我认为自己不是那样的音乐家,我做不到。   

另一件是那年暑假我回到国内,很想找你听听”哥德堡“,联系到您后,也是来到您在苏马荡的一个临时住地,将“德堡”弹给您听。


但:是啊!我记得当时听你弹了以后第一感觉是非常吃惊。

杜:对!您当时说,“我很惊讶你能学这样的曲子,并且我认为你弹得很符合巴赫的风格”,并建议我“明年你研究生毕业,就用“哥德堡”开音乐会,回国来演出”。 我备受鼓舞。我还清楚的记得初中时弹巴赫平均律上册《C大调赋格》曾被您大加赞扬道“在我所有学过这首赋格的学生中,你是弹得最好,声部最清晰的一位”。这或许与我的天分和热爱巴赫有关。这一次又得到了您的首肯和鼓励,我开始相信自己有能力演奏《哥德堡》。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缘由。那年暑假我在国内一个科普公众号上看到了一篇题为《什么是卡农》的文章。文章里的视频引用了加拿大动画大师罗曼麦克拉伦的动画,并且用《音乐的奉献》中的螃蟹卡农展示出卡农与莫比乌斯环的关系。这让我大受启发,之前感受到巴赫作品中隐藏的智慧的魔力与历史上诸多伟大的思考十分契合,它们在我眼前蓦然有了具体的呈现,激起了我想要全方位理解“哥德堡”的兴趣! 

在我全身心投入“哥德堡”的钻研学习和刻苦练习之际,女朋友跟我分手了。尽管学习“哥德堡”后我逐渐走出阴霾,但内心的空洞并不是瞬息间就能被抚平的,更别说表达爱、让别人感受到爱了。这件事成了迄今为止最后一件令我痛苦的事,在一起时我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将一切寄托在这段感情上,分手后便如同赤身裸体般面对现实世界,需要重新一件件穿上心理防御机制的外衣来恢复。在那之后我决定再也不把自己寄托在任何感情或任何我无法控制的人、事、物上,我要寄托在自己身上,寄托在追逐巴赫、追逐智慧的征程中,同时毅然决定,我要演出“哥德堡”,开自己的独奏音乐会!


但:一路走来何其不易!在听过你作为一个年轻钢琴家对巴赫这部巨作的成功演绎之后,业界许多钢琴老师都十分期待了解你是如何真正深入其音乐内涵的?非常希望你能讲讲在学习研究的过程中所经历的真实故事,分享你最受启发的感悟和收获。

杜:从2017年的暑假到2018年的暑假,是我真正仔细研究巴赫的一年,也是真正填补自我“黑洞”的一年。在美国学习的这两年,通过在学校的学习和对大环境氛围的感受,让我更深地认识到钢琴不是一门孤立的技能,它是传达音乐的载体,音乐是艺术的一类,而艺术则是一门深厚的人文科学。它承载了对过去的沿袭与对未来的判断,以及对当下世界的哲思,是尝试描述世界的其中一种语言。所以要想解读巴赫、诠释巴赫,就要对巴赫身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但:在探寻“巴赫身后的世界”时,你做了哪些工作?

杜:首先我通过不同版本的巴赫传记对其生平有了大致了解,然后阅读了一些有关研究巴赫的书目和文献,比如施韦泽撰写的《论巴赫》、Christoph Wolff的 The Learned Musician和赵晓生先生早期关于巴赫与十二音列的论文等,对我后演奏”哥德堡“的进步或升华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还有一些涉及巴赫与艺术周边的书籍,比如GEB(书名中的“G”指数学、数理逻辑专家哥德尔;“E”指当代杰出的画家埃舍尔;“B”则是最负盛名的古典音乐大师巴赫。书中指出有一条永恒的金带把数理逻辑、绘画、音乐等不同领域间的共同规律连在一起,构成了人工智能和生命遗传机制的基础,从更深的层次上将巴赫的音乐与自然相联系。——访者注),《现代艺术150年》(涵括近百位艺术家及其代表作,梳理了二十多个现代艺术流派的渊源流变——访者注)、古尔德的传记与文集等,对于调性与无调性组成的音乐世界在我脑中的构建,以及认识音乐,认识艺术,最终回到对巴赫的思考也具有着重大意义。 


但:除了书本、文献中的资料,你还曾通过什么方式了解巴赫?

杜:在美国攻读研究生的两年中,我除了必修的音乐史与音乐理论课,还侧重选修了不少有关研究巴赫和巴洛克音乐的课程。音乐史课,从中世纪到现代音乐,甚至非洲音乐都有一定的涉猎,教会我对待任何时期的音乐都不能孤立看待,而要把它放入相对应的历史中去,根据前因后果来判断;音乐理论课,让我不仅补齐了之前欠缺的基础知识,还系统地认识了勋伯格的理论。 其它诸如巴洛克演奏风格、创意曲与赋格的作曲技法、亨德尔风格研究、管风琴、声乐等课程,都为我搭建了更全面深刻理解巴赫音乐的阶梯。


但:看来,你已经建立起非常完善的自主学习和研究的能力,非常棒!从外界的指导来看, 在你研究巴赫“哥德堡”的过程中,刘孟捷教授给了你怎样的帮助和指导?

杜:刘孟捷教授的三次关键指导,是我研究巴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一次是我在演奏《意大利协奏曲》的时候,他告诉我:所有的句法Articulation(国内译为 “运音法”)等都有来源,并非按谱子、按常规就可以得出结论,有时甚至需要研究声乐的发声技巧、弦乐器的弓法等,才能得出解决方案。这为我的学习指出了一个精准的方向。第二次是刘老师为我上“哥德堡”中的几个变奏时,他并没有在我弹完后立刻给出评价,而是讲了一整节课Expressionism(表现主义)的来源与特点。开始我还很诧异刘老师为何要讲这个?听完之后才恍然大悟,因为我之前听了太多古尔德的录音,下意识对他产生了模仿。而古尔德演奏巴赫极具表现主义风格,他打乱了巴赫音乐中的传统关系,依照自己对每个音符的感觉重新处理,所以才有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奏法与和声线条,这和表现主义放大内心感受、忽略现实形状的特点如出一辙,而刘老师在这节课上从始至终没有提过古尔德的名字。他其实是想告诉我,弹琴需要有艺术原创性,需要有意识的去学习、思考,总结出自己独立的观点与风格,不要有对任何艺术家的盲目的全盘模仿。第三次是在演出前,我向刘老师请教,作为演奏者怎样才能完整、完美、万无一失的演奏音乐。在日本的失利一直是我的心理障碍,每次上台总会提心吊胆,也总因此而紧张出错。他告诉我,要建立起大脑与声音的联系,而非手指和键盘。所有的音乐,不是手弹出来了才听到,而是弹奏之前早已存在于脑海中,这使我受益匪浅。其实您也是这样指导我们的,比如学习音乐的对比——断连性变化时,您也曾要求我们要先于手在脑中就建立起音乐与声音变化的想象。可惜那时自己不在状态,现在回想起来是同一个道理!


但:经你讲述,我相信这些感悟将对你学习、研究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也会有所助益!

钢琴演奏是实践性的表现艺术,任何理论性的研究必须在实践操作中通过刻苦的训练,才能最终以完美的演奏呈现在听众面前。那么在实践操作训练练习过程中,你有怎样的收获体会与大家分享呢?

杜:我用极强的目的性来安排每天的练琴内容,比如今天要处理三个变奏的声部区分,这周要将十个变奏的每段线条分别提出来单独记忆,这个月要重新精细构建整曲的结构,等等。如同建筑一栋大楼,哪天浇灌水泥,哪天粘贴幕墙,甚至某一天发现图纸有误需要推倒重建。当我需要让这些音乐全部生长在大脑里的时候,便对音乐的印象有了要求。而很自然地,为了达到大脑中的印象,手上、技术上就会做相应的配合、调整和训练。所以我在后来的演奏中能整体上保持较高的质量,并不是单纯刻意去追求音质或机能放松的结果,而是在追求大脑中对音乐的印象。当那些三声部、四声部复调对位的完美出现让大脑分泌多巴胺,获得颅内快感的时候,练琴就变成了练大脑,而不仅仅是练手。这个过程让我学会真正聆听自己的琴声,不是弹出音符后被耳朵听见,而是通过脑中提前建立的完整音乐与声音,去指导和调整手上的弹奏。如此,自然就会用心关注自己弹奏的到底是怎样的声音?是不是脑中想要听到的!


但:对于怎么练琴,你刚刚讲的正是“动脑用耳”的道理。你说的那番感悟,证明了内心听觉对演奏质量和效果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杜:的确,生活中无时无刻的感悟正是我走近巴赫的另一大重要途径。我在海边听“哥德堡”,在白雪皑皑的雪景里听“哥德堡”,在火车上、飞机上,在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在纽约的高楼丛林中…… 在任何我觉得美的场景里听“哥德堡”,就是为了无时无刻不在真实可见、可感受到的现实世界中,去寻找它鲜活的、有生命的律动。


但:听了你的讲述,我被这些有血有肉的故事所吸引,其中大多纯粹属于你特定经历后的个人感悟和认知,我觉得很有价值,相信它对学习音乐,尤其热爱巴赫音乐的人群也是有借鉴意义的。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关心一下你内心情感方面的变化。我想了解,在你追逐巴赫音乐的过程中,是何时发现自己开始被治愈了?

杜:我真正感受到解脱,是在这一年期间的一个深夜。那晚我正在翻看朱晓玫教授的经历与资料,看到她曾经从国内辗转来到美国,来到波士顿,在一位朋友家的车库练琴时无意看到了“哥德堡”的谱子,从此迷上了巴赫。后来她考入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跟随Chodos先生学习。这故事蓦然触碰到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引发强烈的感受遂使我失声恸哭。因为我走过坎坷和痛苦之后来到美国,来到波士顿,来到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跟随 Chodos 先生,直到最后也决定付出自己的人生来演奏巴赫,成为迷恋巴赫的同路人……这一切竟完全是种巧合!当我得知几十年前,一位备受尊敬的前辈在同样的地方,同样无意识地被引领着走上这条路时,真正发现一切都事出有因,不得不感叹世间的神奇,感叹秩序的伟大。那一瞬间,我感觉到那消融的冰川化作一股流淌在山间的清泉,滋润了我之前人生所有的胶片,所有的痛苦都得到了救赎。 


但:这真是你最真切感人的省悟。对于一个如此有思想并经历了情感磨难的人来说,这就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相信正是这些精神财富化作取之不竭的能量,拓展出了你天才人生的更多潜能,使你做成了这件——仅仅是第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说到这里,似乎可以收尾了,但我们依然有好些感兴趣的问题,能继续吗?

杜:当然!

 

但:在音乐会开始前,你精心制作了一段视频。听说完全是由你自己策划,自编自导且自己演奏的。我想这是同巴赫、同“哥德堡”、同你紧接着的音乐会一同构建的一个整体。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考和策划?你想在演奏开始之前通过这个视频告诉听众什么?

杜:拍摄制作视频,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作为除了音乐以外另一种形式的艺术表达,二是在音乐会开始前,对听众做一些巴赫音乐的功能性普及。早在大学二年级我就第一次尝试着拍摄短片,彼时我是个狂热的弗洛伊德崇尚者,拍过一个实验短片名为《里比多的幻想》,虽然现在看来略显幼稚,但确是一次艺术尝试的萌芽。后来一次偶然的机遇,让我再次燃起了拍摄视频的想法。那是在波士顿,我的一位理工科朋友因为好奇来到学校琴房听我练琴,他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我怕他无聊便与他讲了很多有关巴赫的内容,而后他听我练了两三小时的“哥德堡”。翌日清晨,我收到朋友发来的微信,他说昨晚听我练琴之后,回到家又听了很多巴赫的音乐,兴奋到难以入眠。这对我有所启发,心想若能在音乐会前先向听众介绍巴赫及其音乐,或许会对大家接下来的聆听有所帮助。视频短片无疑是这种意图最好的承载方式,遂开始着手制作。


但:在你的整个巡演开始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发来的视频,便对你会把“哥德堡”演奏成什么样有了概略的知晓,因为视频当中流露出了你的一些态度和带有深刻含义的认知。我还发现了你视频中一些巧思,比如那三个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的旁白相互穿插暗示着复调的意义。再比如你的选景、图示等等,能具体说一下吗?

杜:在视频制作中,我贯穿始末的态度就是要追求心中最真实的表达,我想,如若充分照顾了短片的功能性,这些表达能否被观众所理解就不那么重要。其实演奏“哥德堡”时也是如此,许多花心思、花功夫、花时间去雕琢的东西都细微至极,听众几乎不可能第一次听就有所察觉或深解其究,但我并不愿意刻意做一些内容以求被轻易破解。我相信最真实的表达哪怕微小,也能够在潜意识中被传递给听众。就像这次的短片,我最注重功能性与仪式感,浅一层的内容是在介绍巴赫、介绍“哥德堡”以及我对他们的一些理解,而深一层的内容,则是在表达仪式感。

比如您刚刚说到的“复调式的旁白”,是我以“三”为基础,用女人、小孩与我(男人)的声音撰写的六组旁白,每个声音各自讲述不同类别的内容,依次出现,甚至有时候为了节奏感而相互叠置,但整体上,所有的声音又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就像复调那样。关于视频画面的设计,我用三个不同的演奏场景将整个故事大致分为三段,剪辑其中一些镜头时,甚至用尺子在电脑屏幕上测量调整,要求绝对的平均与对称。这些心思很难被观众捕捉到,但抽象上却可以让大部分人觉得很美、很舒服。 


但:非常钦佩你有这样广博的知识以支撑如此不同凡响的心理构建,包括你所预见的,人们能或不能理解的意图。我还想进一步了解你演奏“哥德堡”的过程,有何种思考?有怎样的情感体验或表达?技术上又做了哪些设计?在二度创作的过程,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杜:其实我在台上演奏时,全心投入对声音的记忆与追随,脑中并没有一个具象的画面。而演奏时情绪则是被忽略的东西,没有兴奋,也没有畏惧,唯独在北京的最后一场,弹到曲终的Aria时,我内心充满了感激,感激巴赫带给我的所有快乐时光。除此之外,台上的一个半小时对我来说快如十分钟,完整讲述完故事便退场,所以对于手上的技术,我演奏时完全注意不到。其实这些都要经过一个“融化”的过程,把思想、情感、技术全部化作大脑中对声音的想象,当然,这个过程是通过不断溶炼、不断演奏、不断练习、不断上台演出来达到的。  


但:能不能总体地概括一下你对“哥德堡”的理解与诠释的内涵?

杜:巴赫对于我的现实意义犹如一剂良药,治好了我将近十年的痛苦、迷惑与混乱。若从根本上看,则可以认为是巴赫赐予了我思考、处理一切问题的方式与规则。在我的理解中,巴赫的音乐是对事物与情感的客观描述,这个特征是从他的生平中看到的,并非仅凭我的直觉。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在为宗教服务,创作了诸多的宗教音乐、声乐作品。众赞歌、康塔塔、清唱剧、受难曲等作品,往往都是以原著或经过改编的宗教著作为歌词,音乐创作完全以描述宗教为目的,不能加入过多的主观感情因素。由此,为了理解“哥德堡”,我学着理智客观地观察、分析和应对这个世界,像个“机器人”。

在学习理解巴赫音乐的过程中,我终于意识到,巴赫的伟大,就在于那永不枯竭的创造力与对自我挖掘的渴求。巴赫是一个虔诚的路德教徒,所以他的音乐中常有描述圣经里的画面,比如受难、倒下、复活、叹息、天国的快乐、罪孽的痛苦,还有海洋、风、波浪……这些宗教元素都需要他用音乐来客观描述,其中不乏一些独特的、固定的音乐语言,例如,连续二度下行重复第二音的小连线常用来描述叹息;连续上行的附点跨行六度则用来描述复活和坚毅的力量,等等。正是这种奔腾不息的创造力和对探索音乐本身的自我要求,使巴赫的音乐无限接近宗教所需的庄严感,仪式感,正所谓“接近神”。即使在创作无需遵循宗教限制的器乐作品时,这种特性也依然清晰可见。巴赫一直在尝试发掘更宽广的音乐语言,寻找音乐更多的可能性,比如调性的边缘到底在哪里?除了倒影、镜像、反向,音乐的进行逻辑还有哪些形式?大脑对于多声部的处理能力到底在什么范围,是否可以为六声部,七声部?在他的的各部作品中,都能捕捉到对于此类问题的思考。

巴赫用多年的实验研究探索着音乐本身,用他明晰透彻、不掺任何杂质的音乐语言描绘万事万物,尽可能地还原着这个世界。用怎样的对位表达快乐?用怎样的旋律描述波浪?怎样的氛围能让听者得到上帝的救赎?甚至风的速度、云的韵律、水的流动,快乐的明暗度、悲伤的紧张度等等。在我的认知里,巴赫就是这样的一个音乐家。而我对巴赫的演奏和诠释,正是在他的音乐中探寻这些问题,追求这个世界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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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经你解读的“哥德堡”为大家带来了一次全新的感受,引人在音乐中无限遐想,有情感的、画面的、意境的……许多情绪是人生经历中衍生出的感悟,这更像是巴赫在宇宙中给我们的引导。对于许多听众在听你演奏后涌发的万千感触,你怎么看?

杜:对于从大家那里得到的反馈,我也有所思考。我在演奏巴赫的过程中无数次落泪,但这种感动并不是由任何人、行为、感情或事物触发引起的,它没有理由。比如我独自在迈阿密夜晚无人的海滩上听着《哥德堡》时,被波浪的韵律所感动流下眼泪;再比如一次演出前弹到最后的Aria时,我转头看见窗外草坪上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为美好的生命力所感动流下眼泪……这些体验并无道理可言。而为什么我的演奏可以打动一些人,或许是因为我将这些对自然观察、对情绪捕捉的感动,尽力的还原到了音乐厅,还原到舞台上。所以我想,并不是我的演奏打动了人,甚至不是巴赫的音乐打动了人,而是自然,是这个大千世界承载的万事成长令人感动罢了。

但:这就是巴赫的伟大之处!巴洛克时期,受到历史和乐器的诸多局限,表达音乐的载体也相对落后,但巴赫的创作完全是为了音乐本身而非某种乐器,所以到了现代,在经过历史磨砺锻造出精良完善的钢琴乐器上也能演奏出另一番全新的诠释版本为众生所接受。可见,巴赫的音乐的确是描述这浩瀚宇宙、神秘世界的其中一种语言!

杜:是的,我只是尽力表达着在我眼中巴赫想要表达的东西,巴赫却是在尽力的表达着这个世界,他的音乐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都可以说是永恒的、无限延展的。勋伯格受到巴赫的启发大胆跳出调性世界,又得到其传承,致力于让音乐回归音乐本身,推导出了十二音列体系,这是不是巴赫百年后依然影响着世界进程的体现呢?抽象主义先锋康定斯基听过勋伯格的音乐会后创作出《印象3号》,决心大胆重新定义艺术,这是不是巴赫的美学追求在跨越着门类间的阻碍呢?大部分的音乐家只是在音乐里享受、发泄、游离,而我认为真正的艺术家,是肩负着时代、艺术所赋予的责任的,如同巴赫那般,对于音乐本身进行真正的创造与探索。如果说音乐是一门语言,有的人用来写小儿书,有的人用来写肥皂剧,有的人用来写言情小说,而巴赫则是在谱写着对于艺术、美学、人类与世界的哲思。这正是我追逐巴赫,同时也是巴赫值得被追逐的原因。


但:最后,我想知道,对于巴赫的继续研究,你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杜:我希望未来能够成为一个研究巴赫、复调以及特殊风格时期的钢琴文献的研究者。巴赫值得研究的内容浩瀚如星辰,所以在接下来的规划中,我想一步步学习他的作品,弹奏、演出、录音……这起码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 


但:人的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简单了,更何况这是个如此大的命题。可惜我对巴赫没有很深入的研究,所以无法向你提出更具体的建议。但我相信,你以这个规划为切入点,从极富价值的《哥德堡变奏曲》引导深入,再延伸学习其他作品时一定会得到更加难以意料的收获。在我看来,你的演奏中已经有了属于你个人的内容,不同于前人,但现在结论还为时尚早。既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开始,我希望你能够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

杜:谢谢您!我一定会继续前进。

 

结 语

杜天奇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专场音乐会巡演经由美国波士顿、纽约,到中国北京、上海、深圳、成都,于2018年7月圆满收官。一路走来好评如潮,国内四地现场聆听的人,不论行内行外、男女老少,都为之感动并且流连忘返,久久不愿散去。于我而言,感概与赞赏尚不足以平息内心的激荡,遂对其进行了访谈,以求深入其心了解他坎坷的学习经历和研究巴赫“哥德堡”这一旷世杰作的心路历程与感悟收成,现已将这次访谈整理交付《钢琴艺术》发表以飨读者。并将摘来的部分评论收编于结语之后。

“在整晚的演出中,你能听见天奇在自己的舒适区内外自由穿越……在其天马行空的同时,又能安然着陆。”“它唤醒了我们的心灵和精神的那个更美丽的天使,在这首神圣而权威的乐曲里,彼此交织,交相辉映。”

      ——美国文化艺术乐评人David Cieri

 

“我83岁了,庆幸我活了那么长,今天能听到你的演出”

                                  ——在波士顿演奏会上的美国听众

“他被音乐之神所触动。我对他非常自豪。”

                       ——杜天奇的导师,著名钢琴家刘孟捷

  “严肃而充满智慧的表演,展示出极强的(演奏者)个体同该音乐的联系,祝贺其巨大的成就!”

——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评委组

“不得不将杜天奇同最伟大的钢琴天才古尔德进行比较。在来来去去的钢琴天才的蓝海中,杜天奇已经锻造了自己的身份。他拥抱前卫的实验和现代视觉艺术,远远超出古典音乐会钢琴家的职业发展路线。”

                        ——《戏剧时代》(The Theatre Times

“他的演奏未必会是所有演奏家同行或巴赫专家们听了都会认同,而我则非常欣赏,敬佩他敢于在被无数名家弹成了不同经典和权威演绎的作品面前勇敢和自信地展示自己的全新原创诠释”“他这种独立的诠释(Original Interpretation)是建立在尊重原作作品的结构(技术层面)和风格基础(艺术层面)上,用巴赫的音乐语汇表达了自己独立的音乐艺术思考和独立的艺术审美。”

——苏立华《中国又诞生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诠释者》